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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早在人们产生某种怀疑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
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于这种唯恐受人嘲笑的担心。
他是第一个人满怀疑惧地觉察到他自己和盖尔达越来越不相称,因为他妻子的容貌一直不受岁月的干扰,仿佛岁月一点也奈何她不得。
现在,自从封特洛塔成为他家的座上客以来,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残余的精力来和这种恐惧搏斗,竭力掩盖它,因为一旦他的这种恐惧惊慌被别人发现,他就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是由于音乐的关系才逐渐亲密起来的。
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每样都演得很出色。
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他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就会知道那位少尉军官马上就要来了。
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波涛澎湃的钢琴声为止。
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仿佛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彳旁徨无措的兴奋之后,又复低落到喑弱的呜咽声里,沉到深夜和寂静中。
尽管让那声音咆哮呼吁吧,呜咽饮泣吧,尽管让它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
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不要在最后一下子寂静无声就好了!
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里那么长,长得无尽无休,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一丝声音出现在楼板上,甚至椅子移动的声音也没有,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恐怖,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来。
什么是他所忧惧的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
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面前呈现的一幅图画: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摆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
这个词可以说明的。
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为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一点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象成这样一个人。
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自己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个辛勤本分的商人对于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
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叫封特洛塔作“少尉”
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位青年军官的气质是和这个头衔联系不上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
哎,如果他抵御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
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象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怀着紧张痛苦的心情倾听着楼上的动静。
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
、“通奸”
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
他对自己说,只差目前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终结了,一切就都完了。
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就什么也不缺了。
但是想到这里,他的心几乎感到舒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上的神秘的丑行来,这倒是一个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能够想象出,也可以说得出议员实在忍无可忍了。
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
他要上哪儿去呢?上客厅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用膳,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这位青年军官从不与他有任何接触,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辞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来往,而议员正是最不能容忍这一点的发生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并且让她自己也把事情说清楚吗?不成的,他无法让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
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根本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
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是最不可取的。
争风吃醋也就等于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丝毫也不嫉妒!
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可以使他的精神畅快。
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是有一些惶惧不安,只是对这整件事焦躁烦扰、惶惧不安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接着又下到第二层楼,客厅里的这种沉寂实在已令他无法忍受。
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柄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下来。
他从仆人走的一条楼梯再一次回到楼下来,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凝视了一会那只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
但他无法令自己平静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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